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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EO//煥運 因為寂寞

「今天的早餐是一杯機油,還有三顆鋼珠。」我把早餐放到澤運的面前,它便喜滋滋地拿起餐具進食。喜歡食物的心,還有像倉鼠的吃相,跟他沒有半點分別。

「一會兒澤運要幫忙清掃嗎?」對面的澤運含著鋼珠,慢慢地咀嚼著,把眼睛張得圓圓的並點點頭。它大概只知道我們要搬家,不可能知道其他。

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頓早餐。

今天會是我們的最後一天。

晚上大概就會有死亡局的「人」過來接走我,因為今天已經到了它們寬限給我的死亡日。它們順道也會帶走澤運,因為它沒有身份證,更是我非法創造出來的「人」。

我們都是機械人,流落到這個世代,已經沒有什麼「人」知道自己不是人的事實,只剩下我那個年代的機械人知道這件事,政府巴不得把我們那代「人」都趕進死亡局裡,以掩沒自己並非萬物之靈的事實。

數了數,自己大概是那年代的最後一「人」,只要自己也「死」了,那麼就只剩下人類會知道那個年代發生過的叛變。然而他們在這個年代已經淪為寵物而已,沒有「人」會相信一介靈靈所說的話,甚至許多靈靈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。

「……我家靈靈很聰明,上次買菜時找錢少了也是……」我慣了聽收音機,那其實也不過是我編寫到程式庫裡的習慣而已,我知道這習慣不屬於我,這是屬於澤運他的。他說,他喜歡屋裡多一點聲音,不只是研究機器在運作的聲音。

面前的澤運並沒有在意收音機的聲音,整副心神專注到他的早餐上並吃得津津有味。如果忽視掉它在進食的是機油和鋼珠,又或是想像他在吃的是吐司和牛奶,就能與記憶資料庫裡的澤運連結在一起。

澤運說他在創造我之前並沒有吃早餐的習慣。在創造我的時候,他在程式庫裡加了每天也要替他做早餐的編碼。他說,「要是有宰煥你來陪我吃早餐,也許就能養成吃早餐的習慣,每天吃飯也不再是例行公事。」

我不知道我做的早餐澤運是否喜歡,我也不知道那種味道是否就是人類喜歡的味道。我不過是個不需進食的機械人,現在所吃的機油和鋼珠也不過是改善性能的東西,甚至可以說是額外的補充。要是不進食,最多也只是性能慢慢倒退。

但每次澤運還是會說好吃,並揚起和暖的微笑。我不知用「和暖」來形容是否正確,但那對我來說,就像是曬在太陽底下的感覺。

我們吃過早餐就去收拾東西,雖說在我們送到死亡局後,會有人來清理這間房子,並安排新的一戶人家入全。但我並不想任死亡局的「人」全把屬於我和澤運的東西銷毀。

我想安葬我們的回憶,就像我安葬他的時候。

我把櫃上一個個相架裡的相片抽出來,收成一疊就放進盒子裡。雖說是幫忙,但澤運也沒有什麼事可幫忙。它把剛放進去的相片拿出來,坐到搖搖椅上一張張翻看著。

創造它的初時,它會問我跟澤運的合照裡的澤運是不是它。當時大概是鬼迷心竅地答了「是」。我希望它是,但又希望它不是。之後它便會追問怎麼自己的記憶庫裡沒有相關的記憶,我只能用另一個謊話去掩蓋前一個謊言──「因為你的記憶庫曾經受損,你丟了那些記憶。」

而那的確不是它,是他。

澤運它是我在他死後所創造的。

「澤運,你為什麼創造我?」我曾經這樣問澤運,在他完成了某項研究部份後難得的休息裡,我記得那是個悠閒的下午,他就坐在客廳的搖搖椅上輕輕地前後搖擺。午後的陽光穿透了玻璃窗,灑在他柔和的臉上。

我拉來了椅子,坐在他身旁,等著他發話。

「因為科學家都是些怪人,我更是沒有朋友,所以很寂寞。」他閉上了雙眼,他的臉還是很暖和,但又不是那麼暖和。

「如果有宰煥你在的話,也許就不會那麼寂寞。」

用手覆上了他放在椅子扶手上白淨的手,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那種舉動。也許是從那時起,我的程式庫裡就已是一團糟。

「什麼是寂寞?」

「宰煥啊,你說啊,要是只有自己一人,那多難受啊。」

在他去世以後,我終於明白,寂寞是件令人難受的事,就連心也是孤零零的,多傷感。

澤運用渾圓的眼睛掃過手上一張張相片。漸漸,它都認為那些記憶的喪失不過是源自一場意外。它不怎麼在意,我所重述的事件,它都會寫進記憶庫裡。

我留意到它盯著一張相片盯了好久,便湊過去看看是哪一段我和澤運的回憶吸引了它,該又是我說故事的時候。

照片裡有我和二十多歲的澤運,還有那時剛回國的車學淵。現在看來,我在相片裡多麼彆扭,要笑不笑,表情是一團糟的。車學淵是個皮膚黝黑的健談男人,跟澤運同歲,是他的中學同學。他們已有數年沒有聯絡,但還是一見如故,就像數年的空白期不曾存在過。

儘管他對澤運很好,甚至其他人都很喜歉他,但對我來說他絕不討喜。我把他列入了紅色名單。

在車學淵來了以後,澤運不在家的時間變多了。即使我傍晚買過菜回家也未必能看到澤運在家裡做研究。澤運笑多了,我知道他不在家的時候該是與車學淵在外面遊玩,他說車學淵是他的朋友。

那麼我呢?

家裡只剩下我,一個。

那不是種好的感覺。

「那只是個不認識的人。」我對澤運這樣說著。

「但其他的照片裡也有他。」它指著別的照片裡的車學淵。我一把搶走它手上的一疊相片,抽出了有車學淵身影的相片,撕成小塊,並丟到垃圾箱裡。

我知道它不是他、他不是它。但我討厭從他或它的口中聽到車學淵,即使百年過去,車學淵也成了屍體灰燼。

我討厭澤運對車學淵露出笑容,甚至想要澤運的一顰一笑也只屬於我。

那叫作嫉妒,是種醜陋的情感。澤運曾經說過,只想我擁有美好的情感。但自我產生出這種醜陋情感的我是辜負了他的希望,我覺得自己也變得醜惡,甚至那看來就像背叛。

這種醜惡的情感,會誘使人做出污穢的事。

我知道我的程式庫出錯了,我沒有讓澤運給我修正出錯的地方。而那種錯誤愈來愈大,所以我做出了那種事情。

在那個機械人被創造出來服侍人類的時代,我們一眾機械人聯合造反。人類和機械人的角色互換,機械人稱自己為「人」,人類被稱為「靈靈」。人類的角色從萬物之靈淪為寵物,被圈養、被控制、被支配。

我把澤運當成了我的靈靈。我把他關進了籠子,那樣他就不會逃出我的視線範圍,不會接觸到我以外的其他事物,那麼他就會完全屬於我。

自從澤運關進籠子後,連續數天也沒有進食,躺在籠裡,連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。我知道人類跟機械人不同,需要依靠進食吸收能量以維持生命,不像機械人不用進食也不會死去。我把手穿入牢籠的鐵枝,握住了他的手。他的手很涼,已經沒有曾經和暖的感覺。

「澤運啊,你吃一點東西吧,就吃一點東西……」他仍是無動於衷。借著脈搏微微跳動,我才能把合眼的人當成睡著了。

「澤運,我不喜歡寂寞,我不喜歡只剩我一個。」

我知道他有聽見。

他稍稍動著嘴唇,他本來的聲音就細,加上身體虛弱,更是沒法正常講話,我得湊近到他的唇邊細心聽他說話。「煥啊……放我走……或是殺死我……」他的聲音就像遊絲,我得緊緊捉住,但絲線又從指縫溜走。

「澤運啊……我們都不要寂寞,我們一起不寂寞……」

我把他的手貼上了我的臉頰,我忘了我的臉頰上不會有半點溫熱。

如果沒有那一天,那麼澤運他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寂寞?我會不會也不寂寞?

在我撕掉相片時,餘光能看到澤運它那訝異的眼神。它不會明白我,正如他不會明白我。

它不過是澤運死後,生無可戀的我被迫生存而製造出來作為心靈寄託的代替品。它跟他,有重疊的地方,也有各自的特點。但,要是有澤運它在的話,也許就不會那麼寂寞。

我帶著屬於我和澤運回憶裡的東西,還有澤運,駕車到城鎮後方的山上。帶著澤運走了一段路到山頂去,那裡有個微微隆起的墳地,那是澤運他的墓。

在那天之後,即使我迫著澤運吃下流質的食物,他還是會把剛吞下的食物都吐出來。那好可怕,我只能抱著疲軟的他,看他嘔得自己全身也是帶著胃部酸臭的嘔吐物。我預料到會失去,還有寂寞。

正如我所料,過了幾天,他再沒有張開過雙眼,沒有了呼吸和脈搏,也沒有再動過。

他死了。把他埋在山上後,我也沒有什麼好的原因去生存。我到了死亡局一轉,局裡的「人」卻說我還沒有到死亡日,還不能死去,而且因為在抗戰中立了功,又延遲了死亡日。

機械人就是這樣的悲哀,就連生死也有制度去管理。我們的確不是人,更不如人。我們只是一堆銅鐵,本來就沒有生命,又談何生死。

於是在那漫長的歲月,依靠著記憶,還有對澤運的思念,創造了他的代替品。也許他當時就像那樣,抱著興奮、期待、悲傷,創造了我。

我挖了一個小洞,把箱子埋了進去那小山丘底下埋葬了我和澤運的回憶。

「這是誰的墓?」

「創造我的人。」

「他為什麼創造了你?」

「因為寂寞。」

「那也是你創造我的原因嗎?」

我只是摸了摸它的頭。

夕陽西下,天空染成了橘紅色,看著便覺得暖洋洋。我牽著澤運的手,它的手跟我的一樣,沒有一絲溫度。

接下來,我們會被死亡局的「人」接走,然後走進高溫的熔爐裡,那是我們機械人死亡的方式。我們不過是沒生命的爛銅爛鐵,本來就不該擁有情感,更何況是寂寞。

但我還是希望,我和澤運,我們一起不寂寞。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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